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陶渊明:最高妙的文学境界是自然

发布时间:2022-12-24 04:32作者:高龄助孕官网

陶渊明让人无从下手,言不及义地通过文献和历史的途径接近他,只能得到或寡淡、或牵强的结果。我们必须回归语言本身,全心投入诗之流中,以接引禅机或体验密契的态度面对他。

陶渊明:最高妙的文学境界是自然

本文出自《新京报·书评周刊》9月16日专题《风景不殊——魏晋时代的文学与抒情》的B04-05版。

「主题」B01丨风景不殊——魏晋时代的文学与抒情

「主题」B02-B03丨从魏晋到晚明:寻找被压抑的抒情之声

「主题」B04-B05丨制造陶渊明:韵律、玄思与美酒打造的文学风度

「经济」B06-B07丨经济学仅仅是富人的学问吗?

「主题」B08丨谢灵运一生放纵不羁爱山水

陶渊明是个相当难以评述的诗人。他不像李商隐,诗中多有晦涩之处,需要笺释以发其诗心。他也不像杜甫,可以诗史互证,揭示其中精妙的深意。他的诗明白如话,妙处也与历史无关(或无法证明),用文献或历史的进路去读陶,意义不大。比如近来有个陶诗公案,说陶渊明的“刑天舞干戚”,原本应作“形夭无千岁”,宋人以意揣度,改成了现在的样子;有人说宋人改得对,有人说宋人不该改,也有人说这代表了陶渊明形象的变化。

陶渊明:最高妙的文学境界是自然

北宋李公麟《渊明归隐图》(局部)。

行文至此,忽然想起陶诗的另一重著名公案。我们耳熟能详的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,《文选》作“悠然望南山”,苏东坡说作“见”好,“望”字没有余味,“见”字说明陶渊明本来无意望山,采菊的间隙偶尔抬头,不经意间见到了南山,与“悠然”的心境相合。这个公案比前一个公案有意思些,因为它关系到文字的高下,现在的教材都用“见”的版本,说明东坡这一改深入人心。

从文献上看,做“望”字更有依据,但东坡改“见”的道理十分充足,“见”字确实更妙。但微妙之处在于,文学的标准不仅有“妙”,还有浑成和自然。我以前也认为“见”字好,现在却觉得“见”字为妙而妙、略嫌做作。当代诗人洛夫有一首新诗《边界望乡》,其中写道:“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/乱如风中的散发/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/一座远山迎面飞来/把我撞成了/严重的内伤。”也是说山撞入诗人的视野,与“悠然见南山”有异曲同工之妙,而更加夸张。我少年时爱它设想新奇,现在年纪大了,口味淡了,再看此诗,便觉喜欢不起来——不能说不好,只是太刻意了。“悠然见南山”也是同理。为什么人年纪大了,往往不喜欢这种“刻意之妙”?因为经历得越多,就越感到诚意的可贵,也更能辨别诚伪。所以古人说“修辞立其诚”,文字要感人,必以诚意为先。这当然不是说东坡、洛夫有什么“伪”——东坡的人格光明伟岸,照耀千古,这是人尽皆知的。但文学上的巧思意味着某种算计,对文字的自然有所损害,就像我们日常生活中不会像话剧演员那样讲话,尽管话剧演员金句不断——如果有谁开口话剧腔,难免令人侧目。苏东坡的诗文可以说无一句不妙,但正因太妙,反而难以企及陶渊明的浑成之境——陶公之高,本就不在字句之精巧上。

诗歌的本味与余韵

最高妙的文学境界是自然。它必须挽合两种看似截然相反的品质——直接和含蓄。陶渊明做到了,他的诗既直接,又含蓄,娓娓道来,余意不尽。直接意味着不做作,不算计,称心而谈,就像一个可靠的老大哥,说出来的话质朴平淡,而天然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深沉。不过也正因如此,陶渊明在生前以及身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,诗坛地位不高——在当时的文学观念中,诗是一种脱离日常语言的文体,需要华丽的辞彩、特异的句式、精炼的对仗、讲究的音律,而这些陶渊明通通没有。坦率地说,当时的主流诗歌相当难看,往往毫无节制地滥用辞藻,就像一些质量平平的老电影,现在看来演技夸张而稚嫩——或许正是因为稚嫩,所以夸张。它们只是诗歌发展史这根链条上较初级的一环,已经基本过时了;而远离主流的陶渊明则是成熟而超越时代的,至今仍常读常新。

陶渊明:最高妙的文学境界是自然

文征明手书《归去来兮辞》。

再说“含蓄”。有一种普遍的误解,混淆了“含蓄”和“委曲”这两种完全不同的品质。“直接”的反义词并不是“含蓄”,而是“委曲”。《二十四诗品》作者成疑,却是一组颇有见解的诗论,其中就分设了“含蓄”和“委曲”两品,说到“含蓄”是“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。”“委曲”是“似往已回,如幽匪藏。”皆极精到。“含蓄”是点到为止,语言的背后藏着难以言表之味;“委曲”却并不是“藏”(“匪藏”),而是把直率的表达变得曲折(“似往已回”)。倘若用两点间的道路打比方,“委曲”是把一条直路变成九曲弯路,路程增加了,距离却没有变化;“含蓄”的目标却在路的尽头之外,车永远开不到,只能“悠然见南山”,遥遥望见云遮雾绕的庞然大物。

李商隐的诗堪称“委曲”的典型,他会把一个意思折叠多次,读者必须在思维中层层打开,探索作者创造的“碧城十二曲栏杆”,满足一种“极繁主义”(Maximalism)的乐趣。中国古典诗歌发展到后来,“委曲”成了主流价值,以至于袁枚在《随园诗话》中说:“凡作人贵直,而作诗文贵曲。”“天上有文曲星,无文直星。”竟把“委曲”当成了文学的基本要求!

陶渊明则是一个与“委曲”绝缘的诗人。他的诗不弯不绕,余韵十足。如果说“直接”代表了诚意,那么“含蓄”就体现了诗人把控语言的能力。诗史上不乏以“含蓄”著名的诗人,如王维、韦应物、柳宗元,等等,清初的诗坛盟主王渔洋更是以“含蓄”为诗之极则,将“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”视为最高境界,在此理念下创作了大量作品。那么,陶渊明的“含蓄”有什么特点呢?答案就在“直接”上。王渔洋利用留白达到“含蓄”的效果,十分话只说三分,惜字如金,故作摇曳,就像妃嫔用矜持博得君王的欢心,可说是一种“饥饿营销”,在艺术上并非高境,极易流为俗套。王维的诗境比王渔洋高得多,却也难免这一习气。

“天籁”与“人籁”

那么,陶渊明的“本味”来自何处?诗是语言的艺术,它的秘密藏在韵律中。这就引出一个有意思的问题。当时诗坛的主流是谢灵运这样精通音律的诗人。谢氏编写过《十四音训叙》,用反切法标记梵文,可说是那个时代一流的语音学者。他将音律的知识运用于创作中,极大地影响了强调声律的永明体,永明体的大师、同时也是史学家的沈约在《宋书·谢灵运传》后还写了一篇讨论声律的论,尽管他在文中批评谢氏并未窥破诗律的奥妙。有趣的是,同样是在《宋书》中,沈约记载陶渊明“不解音律,而蓄无弦琴一张”。我们现在读他们的作品,却有个明显的感觉:“不解音律”的陶渊明语感远胜于精通音律的谢灵运,也远胜于或许更加精通音律的沈约,这是为什么呢?要探明其中的道理,必须回到中国诗歌的源头。

陶渊明:最高妙的文学境界是自然

陶渊明《草书拟古九首帖》。

陶渊明:最高妙的文学境界是自然

董其昌书陶渊明《饮酒》(局部)。

陶渊明之后的诗人,谁最配得上“唯我”的称号?李白。我认为李白才是陶渊明真正的传人。虽然李白嘲讽陶渊明“龌龊东篱下,渊明不足群”,不过这显然是他笔下常见的“尊题”手法,毕竟他连孔子都嘲笑过。陶渊明与李白也都是酒之名人,李白经常在酒的话题上致意陶公。虽然他们的性格是如此不同,在诗上却有令人兴奋的相似。翻开《李太白全集》,迎面而来的是一首古风:“大雅久不作。吾衰竟谁陈?王风委蔓草。战国多荆榛。龙虎相啖食。兵戈逮狂秦。”显然仿自陶渊明《饮酒》之二十:“羲农去我久,举世少复真。汲汲鲁中叟,弥缝使其淳。凤鸟虽不至,礼乐暂得新,洙泗辍微响,漂流逮狂秦。”连“狂秦”这个词都一样。说到“唯我”,怎么能不举李白那首著名的五律呢?“牛渚西江夜,青天无片云。登舟望秋月,空忆谢将军。余亦能高咏,斯人不可闻。明朝挂帆去,枫叶落纷纷。”青天无片云的情景,枫叶落纷纷的意象,都是直笔白描,却又是心境本身,天地间除了诗人的情感与意志,更无其他。他和陶渊明一样,得到了“唯我”的心髓。

“千载如晤”

文学的发展和生活的发展有一点是相同的,都在尽量减少功能的部分,增加效果的部分。农业时代生产一件产品需要一百个人、一百道工序,现在一个人就可以完成了。文学追求的是让读者享受高光时刻(这里的“享受”是广义的,看悲剧也是一种享受),为此必须要把前戏做足。如何减少前戏,或增加前戏的趣味——借用禅宗的话,“斩断葛藤,一超直入”——是文学家们努力的方向。在这一点上,陶渊明展露出极高的天赋。他寥寥数笔就能会心一击,比如写春天的田野:“平畴交远风,良苗亦怀新。”在同时代的诗人还沉浸于描摹形状光影时(其中大多数描写已被摄影淘汰),他写出了一种只有文字才能表现的神韵。苏东坡说:“观陶彭泽诗,初若散缓不收,反复不已,乃识其奇趣。”此论至确。

陶公诗中不少词下得不俗,经常搔着读者如我的痒处,比如“摆落悠悠谈,请从余所之”,意思很寻常,但“摆落”一词放在这里,就让人读了说不出得快活。说起来我的书架上一直摆着本陶公的诗集,不知翻了几百遍,现在仍时不时抽出来,在夏日的午后,就着窗外的绿色,靠在沙发上,随手翻到一页,心中默念,有时念着念着就睡着了,诚如陶公所说,“北窗下卧,遇凉风暂至,自谓是羲皇上人。”

今年从四月的第一天开始,我宅在家里做了两个月的羲皇上人,又翻了十七八遍陶集。陶公和我相隔一千六百年,他在浔阳,我在沪上,却常常心有戚戚焉。两个月里,种菜师傅没法上门(按照古法,我应该称之为“荷蓧丈人”),院子里的菜园杂草丛生。有一天我拍了张照片上传到朋友圈,至少有五六个朋友用陶公的名句“草盛豆苗稀”评价了我的菜圃。陶渊明像南山一样,不经意间,又一次悠然进入了我的视野。

作者/程羽黑

编辑/朱天元张进

校对/薛京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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